韩家店

    入秋以来,流感缠磨,我常跑医院。国庆节这天从医院出来,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在闹市口一辆西行客车驰来。我招手停下,上车一看才知道上错了车,这车是因修路绕行的东线长途客车。错就错了吧,既乘之则安之,改变一下城市生活节奏,下乡游游未必是坏事。

    “老爷子,你到哪下车?”售票员边售票边问。我答:“韩家店!”

    提起韩家店,便勾起我许多往事和无价的情谊。记得第一次到韩家店,是在日本鬼子野蛮统治的年代,具体时间也是在秋收之后。我奉母亲之命去一座营,接捡秋的婶娘。

    进屯一看,是清一色的茅草房,清一色的泥土墙,清一色的破败院落,还有清一色纸在外的格子窗。我走了几家,喊了几声:有人吗?无人搭茬。人都到哪去了呢?我正在纳闷,突然背后有人问我:你找谁呀?回头一看,是一位衣着简单的中年庄稼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双弯弯眼睛让人感到亲切。我说了婶子娘家的姓氏,他告诉我:还在前面四五里路的河套边上,不过现在你不要去了,去了他家也没有人,鬼子守备队下乡来了。我听了以后打算往回走,他又说:你回去也许碰上,小兄弟,先在我这避避吧。他告诉我:不管外面出啥事,你也别出去,在这吃饭。他们要发现你,你就说是我兄弟,叫我二哥。我姓邵。说完他出去巡守去了。果然,不大一会时间,大道上就传来了车轰马嘶的声音。小屋在震颤,格子窗在抖动。从小玻璃镜子往外看:太阳旗,钢盔,刺眼的刀光,还有伸着长舌的狼狗。说起来,当时我还不十分害怕,有几分怪异,几分气愤,还有几分傻气。鬼子过去了。我接二婶回到家里,讲述这次历险经过,我母亲说我遇上了贵人。

    第二次来韩家店,是在复杂多变的岁月。日本鬼子十四年的殖民统治终于结束了,身穿土黄布的八路军来到这关东土城——海龙,人们出了一口长气。但没过多久,全部美式武装的中央军就开到这里。一天深夜,突然被查户口声惊醒,开门一看,是荷刀持枪的中央军,问了姓名、年龄,便将我带进岗哨森严的学校教室,天亮注册编班,原来他们是在抓丁扩军。当时,我虽然是娶妻生女之人,但仍处于无知迷茫和莽撞之中,当场和他们理论,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没有一个人理睬,还小声嘀咕:还缺多少?后来在维持会会长、商会会长郑晋阶老伯维持下才免于斯殃。但给全家带来莫大恐慌和不安,母亲决定让我带领妻女下乡投亲。第一站就是这韩家店。因为行匆劬劳,乳断没糊,孩子的哭声撕裂心肺。正在这时,那位姓邵的庄稼汉子二哥,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哪是孩子吃奶的地方,走,到屋吧!还是那样质朴热情。还是那个低矮的茅草房,还是那纸糊在外的格子窗,还嵌着那块小玻璃,大概是从这里发现了我们。不同的是今天炕上多了一位衣着简单正给孩子吃奶的女主人。见我们进屋,她便放下自己的孩子,笑着接过小女把奶头送到她的嘴里。看样子大人也没吃饭吧?男主人放桌子捡碗端上饭菜,还是大碴子水饭,大葱,大酱。

    第三次来韩家店,是在六二年初冬。我在文化馆工作,带着两个义务解说员,去康大营公社办现场展览,在海龙火车站下火车,老天就下起了蒙蒙小雨,一上九龙口就变成了北风烟雪,路断行人,旷野无遮,来到韩家店已经冻成了冰雪人。当我们扒下冻硬的帽子、外衣,邵二哥、邵二嫂才看清楚,哎呀了一声,便去抱柴烧火。不大工夫,就给我们端来三碗热气腾腾姜汤水。我们喝完姜汤水身上暖和多了,便想接着赶路。二哥二嫂百般阻拦,二哥说:我告诉你妹夫,你们干革命讲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是你带领的是两个女孩子,如果把她俩带病了,你要受到良心谴责。二嫂把我们的鞋子、帽子、外衣抱到外屋烘烤,还说:你们要走,就这么光头、光脚走,不烤干你们就别想穿。这顿饭是我终生难忘的一顿饭:玉米碴子粥,熟小豆腐,辣椒酱。现在看,这已是微不足道的家常饭,可在当时是难得的高餐。而且在我们追问下才知道,使他们大人孩子在秋翻地时从老鼠洞里捡拾来的。

    “老爷子,韩家店到啦!”大客车上的售票员把我从梦幻般的回忆中叫醒。我走下车,去韩家店,拜访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