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祖母就是老家。老家在吉林省靠北的一个小城中。

    祖母病了,祖母今年九十六岁了。这次回乡去看祖母,可能是与老人家的最后一面。一个人活到九十岁是很不容易的,经历了太多的岁月必然也就要经历太多的离别和人的生死。祖母的两个儿媳妇都早早地先她去了,她这一生还经历了两个男人,也就是我有两个爷爷。没见过的是亲的,见过的是后的。但我对爷这个称谓所代表的意义的全部理解却是从这个后爷的身上感受的,慈祥或者叫亲畏。亲畏这个词是我写到这里时一下子想到的词,不知道汉语规范中有没有这样用的先例。在老家呆的那段日子时我还很小,姑家的表弟才出生。家是一间大一点的平房,全家睡觉都挤在一铺大炕上。爷那时还活着,挺胖的一个老头,头光着,灯下面泛着光。爷对三哥最好,有好吃的都要先给三哥。三哥长得好,是我们这一辈男孩中最好看的。但是三哥是傻子。三哥大眼睛,却一点神都没有。三哥从小就傻,怕打雷怕放炮,一到阴天和节日里,他会被这些轰隆隆啪啪的声音吓得连魂都没了似的。很多年以后,三哥死在了这上面,腊月二十八,靠近年了,接二连三的爆竹声把他逼到了郊外,最后冻死在一个空旷的野地里。当然这是爷死了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祖母似乎一直也不知道三哥的事,一次也不问也不提。也许是故意回避,更可能是顾不过来了,她这样的年龄能活着已经罕见。

    从长春倒车,乘小巴往老家走。一路上脑子都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似睡非睡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下,老家到了。远远地看见城了,一大片高高矮矮的楼房很铺张地挤在那里。这就是老家。从远到近,从近去远。眼睛看着,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竟是三哥。

    到了地方,老家变得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下车在接站的人中找接我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打电话说堂妹已经来了,但和我下车的地方不是一个地方,是另一个车站。我只好不动,站在那里等。眼前很多的人在走,非常陌生。我挑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人看,我想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也在。那时的老家很乱的,街上跑着马车。爷是推脚的,也就是人力车,和马一样干着体力活。爷就靠着这个养活着这一大家的人,奶和叔再婚扔下的三个孩子。三哥是其中之一。

    现在三哥和爷一样已经是古人了,还有第二个二婶,还有我的娘亲。他们都走了,走了好多年了,见证这些去者最有发言权的祖母也到了生命最后的日子。她是很寂寞的吧,她不止一次说过她那一辈人就剩下她自己了。现在虽然儿孙满堂的,但人不能总是活在晚辈中间,这样的日子久了,那种隔代的情感最终还是会让人心生苍茫的。我总是觉得在祖母的眼睛里有这样的苍茫存在,不是向远处瞭望,而是向内心归省。人不能总活在世上,这不仅仅是生老病死的规律,更是人自己到了寿岁之后需要的走向。还活着太累了。祖母累了,活累了。九十六岁的生命,如果是树都老了,何况是人。你活得太老,到那头人家都不认识你了。祖母有这样的担心。我想如果我能活到祖母这样的岁数,也一定有这样的担心。亲爷走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后爷走的时候是六十出头。到了那边,两个爷面对这样一个老得只剩下皮的老太太自然是要不认识的。但祖母会认识他们,那两个儿媳妇在她的眼里还是当年嫁过来那样鲜艳吧。

    堂妹来了,笑着,眼角有碎纹了。很亲的样子,我们说话,和总在一起那样说话,不是特别的有亲热要表达出来,中国人嘛,就这样的。

    父亲来老家一个多月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接他回我们自己的家。父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客套的,只是互相看了看就算打过招呼了。我一下子走到祖母的面前,还好她竟然还认识我,看着我不说什么,但眼睛里堆着的东西让人心中不禁一动并往下沉。傍晚的时候五弟来了,进屋我们拥抱着,堂妹在身后说还是你们俩好,为什么不和我这样呢。我回头看她,我笑,她也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这笑容让人心贴得挺近,也很明白。

    五弟说前两天去孙小炉了,我们家的祖上都埋在那里,虽然没有什么老坟了,但还是想让祖母叶落到那里。祖上,也就是把祖母娶到我们这个姓氏里来的那些更古人的人。人要是真的有灵,那些古人还会认识她吗,那个时候是将近八十年前了,祖母也是鲜艳的年轻女人,那是怎样一个令人心动的日子,家里的男人长者还有梳着清朝的大辫子的。男人梳辫子,想着也挺帅的。想象着祖上的那些男人,和我们这些孙子辈的人长得应该有些一样,血统传下来的。祖上现在只是一些传下来的名字,活着的人只有祖母看见过他们。他们当时对祖母寄托着很大的希望,一个将这个姓氏传与后世的希望,祖母做到了。祖母现在也要走了,要去复命了。她会向他们说起我们,祖母是我们和祖上相连的一个道。这个道很长,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指的就是这个道。

    我和五弟同岁,我只比他大几个月。他是我第二个婶子生的。接我去的妹妹也是这个二婶生的。我没有见过前面的那个二婶,她为我们这个姓氏生了三个孩子,三哥是最小的。三哥刚满月的时候,叔和二婶离婚了。那个后来的二婶属于鸠占鹊巢。但不管咋说,感情的事情说不清楚,有了就不可抗拒。记忆中后来的这个二婶总是病着,传说是生了丫头的关系,女人的病生了男孩可以带走,生了女孩就会加重。这么说堂妹对其生母的死还要负着责任的。这个二婶有一些样子,眼睛很大。她是用姑娘身当了叔的填房的。嫁过来不久听说她也是很后悔的,爱一个人是一回事,和一个人生活下去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婚外情后组成的家庭就更是一种艰巨的考验,而这考验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而是天长日久。天长日久会把人身上的很多东西风化,再没有什么浪漫可言,偷情成为日常性便不再是娱乐,而变成非常实质的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后悔是不可避免同样也是不可逆转的。这个家有了五弟和堂妹之后,一直到这个婶子死去,这里面有一些不幸,当然也有着我们不可能确切知道的快乐与幸福。前一个二婶离开叔时一个孩子都不要,这个不识字的女人非常狠心地走了。当然她没有错。三个扔下的孩子,我从小就叫大姐、二哥、三哥。他们是奶养大的。奶的大包大揽成全了二叔新的婚姻。尽管叔和这几个孩子在同一个城中生活,但作为父亲他付出的毕竟不能同正常的家庭抚养相同,三个孩子面对的现实就是父亲形同虚设。叔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当年休妻再娶是错的,他认为前面的那个女人生的孩子都和她一样是傻蛋。这一点也是事实,五弟和堂妹和大姐、二哥不一样,三哥就更不用说了。这里面也许有先天的智商问题,也可能是受的教育不同的原因。二哥从小过早地担负着家的生计,一直面黄肌瘦的,三哥从小就傻,最后因傻而死。如果二叔不认识后来的二婶,这个家自然和现在是不同的,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五弟和堂妹了。历史不能假设,生命没有办法再来。

    奶在二叔家,新的二婶才进这个家没有几年。

    那一夜,我躺在沙发上,听着奶的呼吸声孱弱得细若游丝一般。我清楚这个生命已经开始往远走了。整整一晚我都睡不沉,似乎有一个力量包裹着我,很陌生。有一种弥漫,看不见说不清不可解,小时候呆过的老宅缓慢地从黑暗中爬出来。

    我记忆里的老宅是一个非常亮堂的屋子,很大,奶领着我们生活在里面。一铺大炕,我和三哥常常在入睡着要从这边滚到那边,然后又常常是被大姐呵斥才肯老实得消停下来。屋的右侧有一个大菜园子,总是绿油油的。记忆里都是二哥在园子浇水莳弄。他身体不好,有肺病,小脸总是蜡黄蜡黄的。园子外靠道有一条排水沟,我能从沟的这边一下蹦到那边,三哥不能,他得顺着沟沿两头来回的爬。我说捷克斯洛伐克,那是当时读书课本里的内容,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用好吃的馋他直叫唤也是徒劳。五弟常来,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的事,相处得也还融洽。现在我们这一代人最小的也有四十岁了,三哥走了也有好多年了。如果人有死后的魂灵,一起一落之间,三哥会不会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回来与家人最后一聚,因为如果祖母走后,这个世上怕是再没有一个真的是疼他的人了。入夜之初,当我面对着黑黝黝的老宅,里面闻声出来的现在的住户,与我们如同是两个时空的人。他说邻家是谁谁,正是小时邻居中的一个玩伴。我们不想打扰,因为即使见到也一定如我们一样面目全非,并且时间过长了,论及往事说不定会恍若隔世的。沿着小胡同往回走,破败墙垣把记忆堵在眼眶里竟有些意外的湿润。

    第二天早晨我与父亲上车,路上父亲一直沉沉昏昏的,七十七岁的人了,可不管咋说他的母亲还在,他说回去歇几天然后还要再返回来,他说他得守着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