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上接第三版)蒙昧中一团白色开始清晰。渐渐一张漂亮的女人脸被我的眼睛画成了。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上车的?低头看表方知自己已经睡了近两个小时,四平站早已过了。天已大亮,车窗外一片蓝悠悠的。

    我对美总是很敏感的。假如早晨一出门就遇到一个好看的姑娘,这一天我的情绪将始终处在极佳的状态。反之则不然。对面的姑娘很美,使我的心里萌生出奇怪的感受,眼睛转向车窗,抹去玻璃上的水汽,手下出现一大片天空。想来几句形容词,琢磨了几个都不合适,也就只好作罢。

    似乎我的眼睛没有流露出心中的念头,她毫无察觉地坐在我的对面,端庄清秀。就在我们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一缕爽风吹过旷野一样,眼前兀现出表姐孱瘦的影子。

    ……寅夜的月台上。

    火车尚未到来,风贴在裸出的肌肤上,幽幽淌进怀里,时不时地引出一阵小小的颤栗。我们将自己堆在衣服里,莫名其妙地唠着无关紧要的话,借以排遣等车的寂寞。他们都是送我的,在我面前散开半个弧形。只是表姐站在一边,白色的纱巾在夜中格外醒目,闪闪忽忽地在胸前飘,使我联想或者回忆起旷野天空的鸽子和纸鸢。

    他们都有些不耐烦,鞋底搓着地面上沉落的灯光。在家中尚依依不舍,可这时他们都盼着车快点来。唯独表姐掩映在自己创造的沉静中,她背后恰好有一盏灯,我这里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不曾依恋

    只默默地期待

    在明蓝的夜晚将去的时刻

    将手轻轻展开

    火车终于进站了。在嘈乱的拥挤中,我的手被一只柔软冰凉的手快速地捏了一下。夜纷纷落入我的眼睛。

    对面的姑娘漫不经心地修着指甲,旅途单调,我觉得这时我们的心应当是相通的。她眼睑下两片扇形的暗影试图在遮掩内心中可能存在的无数情感的触动,以致于迎着临风如浴的窗子美美地冥想。最使我惊异与喜悦的是,我发现她隆起的胸襟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菱形暗蓝,里面深嵌着一个卍字。这无异冲淡了我心中想有点什么的念头,并油然升出无名的亲近感。和她说点什么吧,就说我们萍水相遇是个缘分,而缘在禅机中是超于物我的。此时车曙色已浓,投在姑娘的脸上。我不能把视线从她的胸前挪开,就让目光走进去吧,测听她心灵供奉的佛光怎样照亮一双眼睛。

    ……爱是个境界,臻于完善也如参禅一般,沐在天风中力求言行的划一。爱就不必说,让心去感悟,感悟到什么就是什么。那天临行前,与表姐去谒那个城外的小寺。寺已颓然,但翘起的檐铃叮咚落下来的声音依然悦耳。斑驳漫漶的门柱上约略可见“蒲团一息,暂过僧房”之类的话。佛像早已荡然无存,寺内湿泥味很浓,已结蛛网的一块黄布,赫然重描着一个大大的卍字,使我们的眼前一片光明,耳中瞬息而过的风声也化成了可以悟解的梵语。

    表姐柔顺,痴恋,乃至沉迷,双睑垂落,默祷着。

    莲花下的一次次痴迷

    都伴着夜祷的罄声流远

    再没有消息

    我虽然不忍心直视表姐困在迷惑之中所尝的苦楚,但又被她悟静求祈的神圣情绪所深深感染,顿觉凡心释化,眼前耳中一片壁龛的光晕。

    就在我移情内省的时候,对面的那个姑娘下车了。想来想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她好像使我有所领悟,尤其那个别在胸襟上的卍字冲击着我。难道物我真有缘化?

    总是在无所谓中产生所谓。

    看来就是那句:没什么。

(发表于《作家》1987年第1期散文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