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不胜寒凉的心事

    这些时日头脑和翻滚的思绪一样很难趋于平静,并渐渐连绵成一片如雪天旷野的空白了。我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但这些话都拥挤在一起,不知道谁是开头的,于是常常呆坐在案前,面对着电脑,手指撂在任意键上,屏幕上的光标如同听话的小鱼在眼前来回奔跑。

    身后的CD唱盘机反复唱着卡朋特的《昨日重现》。这支歌听了有几年了,似乎每一句每一个音符都熟悉到了已成为贴心朋友那样耳熟能详,但至今仍不知道她到底唱的是什么,重现的昨日有怎样的欢愉有怎样的酸楚,沉浸在优美而感伤的歌音的推搡中,卡朋特娓娓道来的一定是一个凄艳的爱情故事。每当我听到这支歌一次次在我的房间里响起时,我仿佛都能看到卡朋特那张不漂亮的面孔上那个复杂的亲切。

    人是都有昨日的。这个昨日的意义并不是时间性的意义,更多是某种情怀的心路历程。假想人的昨日是平淡的,毫无期待回忆的价值,这就等于人自己放弃了对明天的想象。任何一个对生命充满激情的人,都会因为对明天的需要而对昨日的重现产生真诚而现实的寻求。因为人的遭遇是神秘的,它对未来的不可预见性使人在情感上对昨日无法不存在着依靠的本能。

    面对着昨日重现的寻求是生命的,更是情感的。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窗子向外望,外面的黑和安静如同盲人眼中的黑和聋人耳中的静。家中只有我自己,屋中只一盏台灯点亮着,而且光线调得很暗。我把双腿架在书案上,摇椅在我的身下慢慢悠悠地晃动,形成一个节奏附和着我头脑中此时需要的安详。这时空间的存在接近于无限大和无限小,而时间却是绝对停止的,让人产生去体会“无”或都永恒不变的感觉。

    这时有人向我走来了,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而我是非常清晰地听到脚步声轻轻踩在落叶上。我怕失去什么似的急忙关掉台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样看到我向往的人正和我走在月光下的小镇郊外。小镇很小,小镇很古老,小镇中那些散见的老宅向外传达着一种远逝旧梦的忧伤气息。小镇的背后有一座山,在夜晚的清风中幽然沉静。我对这里很熟悉,因为我的少年时代有很大一段是在这个大山下度过的。我和她并肩走着。天虽然晚了,当年的景物多少可以辨识出一些,透光清风的吹拂,仿佛有我当初抚摸过的东西正对我脉脉含情。

    星光可见两天前那场雨留下的积水,每当这时我们总是靠得很近,互相扶倚着。就像一首诗中说的那样:树向小镇外走着,一直走到树更多的地方。而这里正是树更多的地方,天上大片密集的星子相互碰撞着,使清风下的山下小镇格外秀丽。环境是会使人多情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需要更多的理由吗?看到她的长发散在肩上,这使我感到盲目。我知道人对人接收的信息是不同的,这散开的长发针对我有刀剑般的锋利,一个被刺穿被割伤的喜悦在心底膨松出漂亮的忧伤。走出一片幽静,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屋,小屋里点着灯,向外透出一片温暖。她独自一人走进小屋里去了。“当我们不能分离时紧紧抓住对方,能证明什么吗?”

    星子亮照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把台灯复又点亮,屋中一片紫铜色由浅渐浓,浓处的家具梦境一样优美。我思索着方才那一幕的真实性,觉得没有把握,觉得心里很空,觉得心里失去了一种灿烂的照耀。这个感觉让我失望了。但我不敢叹息,我书桌上的每一本书都有一张嘴,我如果叹息出来必将感染它们痛哭失声。我很无奈地把左手抬起想捏一下发酸的鼻子,竟意外而惊喜地发现在我的手指上缠着一缕长长而乌黑的发丝。

    “幸福带着光辉翩然而至/收起羽翼/停留在我如春花般开放的灵魂上”

    活在没有期待之中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有一个故事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追踪我,那个平凡而实在的情感如同亿万个细小而尖锐的针包围着我,使我稍有不慎就会被刺得血肉模糊。然而正是它使我从少年中脱颖而出。这就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无法说准确我已经读过多少遍了,每当再一次重读,那些字、词、句子都更深刻地击中我,使我心境苍茫黯然失声,躲进一个寂静之处,使那个情感通过悄无声息地向心灵深处涌去。不知不觉,生命的情感追随那个忠于自己苦情苦恋的女人,望着她在贫困与疾病之中手里捧着四朵白色的玫瑰,以绝唱般的痴爱使一个普通的生命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这使我感觉到死亡的珍贵,感觉到不朽的爱情迫人同声一哭。对自己所钟爱的一切执迷不悟,尽管愚蠢尽管可笑但在某一种时刻又是多么美好。然而,在现实的生活中对情感的真诚把握尽管你有决心去付出,但找到可以承担这份重量的底片是不容易的,所以生命无法显影出格外夺目的形象。就为了那一刻,我们可能要默默地期待一生。期待有一个抵御绝望憩息精神没有患得患失的生命过程。期待生活的岩石上开出一朵为梦境提供颜色的鲜花。提供一声只为一个人而嗒然的叹息。

    电话铃声这时突然响起,阻碍了我继续向下想的思路。这铃声如同一道闪电,一下照亮了这屋中因无奈而四处飘飞的凄惶。我走出去接电话,在我拿起电话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但转瞬即逝,留下的是电话的忙音。我呆站在那里,握电话的手微微有些抖。那个声音是什么?是手指抖开长发的声音。这个确认让我骤然心疼起来,耳中顿时有翅膀翩然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