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当西天边渐渐退去那一抹红晕,夜的沙幕便轻轻地罩上了这田野。于是我拥着这浓浓的夜色,信步于乡陌间的田塍。四周是如此的寂静,静得有些醉人。独享这美好的春夜,我感到自由、松轻、愉悦、恬淡,恍惚间便有些微熏了。我听到了周身的血在哗哗地淌,听到了湿润的大地在轻轻地自由呼吸,听到了种子在泥土里滋滋地发芽。黑缎般抖开的天幕上,半悬着半块月亮,眨动着几颗疏星。伴着一阵熏风,忽而飘来几片云影,也把沁人心脾的泥土芳香送入心怀。

    在这沉寂的乡夜,在大地的怀抱中,我似乎正把头深埋在母亲的双乳间,尽情吮吸着乳香。一刹时,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妻子,想到了所有的女人,想到了孕育生命的所有母体,我感到我连同刚埋入田野的种子,刚吐出绿叶的小树,以及这春夜大地上的一切万物,似乎都正在一个伟大母体的孕育之中。

    前面有一条小溪,溪水仍轻悄悄地悠然东逝。水,润泽大地的精髓,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什么时候你都脚步匆匆,再匆匆,去急着给大地上的万物催生。然而科学家们却说,宇宙,正在走向死亡,它还能存在一百兆年,一百兆年后一切生命将不复存在,宇宙将变为黑洞。一百兆年是多少,数学逻辑十分精确的表达是十的八次乘方。这是亿万斯年之后,十分遥远而又遥远的事,而我的子孙的子孙终究有一天是要面临这一悲惨的。

    眼前的流水不知道,树木花草不知道,地里的种子更不知道,它们照样去忙碌,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我呢?置身这寂寂的乡夜,不也如同跳动母腹的胎儿企盼冲出生命之门那刻辉煌一样,正企盼着去拥抱明日那轮火红的朝阳吗?

    忽然就有蛙鸣,开始时一两声,接着三五声,最后便是分不清点数个数的一片一群一个列阵了。蛙们,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终于耐不住这乡村之夜的寂寞了。

    “蛙鸣十里稻谷香”,在这蛙鸣的包围中,我分明闻到了稻谷的芬芳,看到了成熟的果实压弯枝头。之后呢,眼底便又是万木萧萧,耳畔便又是唰唰地落雪声,世上万物复又归一为一片死寂的白。于是我便在这万木争荣时听到了它们衰枯的哭泣,你听,你听,嘤嘤地低泣是花儿,呜呜地悲咽是树儿,在阵阵蛙鸣的间隙,清晰地传入耳鼓。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一位仁智的老者告诉我,人不能往后看,往后看的结局都一样,都进了那个火炉里,化成了长空中一缕追风的青烟,剩下一捧白色的碎渣,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乞丐流浪儿。所以要看以前,才觉得活着有滋味,看现在才能抓紧时间活好。说这话时,天地间正轻漾着温暖的日华,我却十分强烈地感到了岁月的河正在我指缝间飞快地流淌,穿着黑衣的死神正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指尖。

    然而此时,我却更愿意把老者的话引伸开来,看过去,也看未来。在这暗暗的乡夜的天空中,我又分明看到了自己走过的和将走的一行足迹。恍惚中终于明白了,其实人生不是爬大山,更不是淌大河,人生的足迹原来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一天是一个圆;春华秋实,一岁荣枯,一年是一个圆;人的一生不更是一个圆吗?顺着这个圆,我们匆匆,再匆匆地从生走到死。死是终点,死不更是新生的起点吗?

    是圆好,地球是圆的,太阳是圆的,一切星球都是圆的,那么无穷大的宇宙也该是圆的吧。一百兆年后,宇宙是死了还是新生了呢!

    乡村的春夜更深了,在大地与暗夜的怀抱中,万物正在嗄叭嗄叭地生长,蛙们的鸣叫更热烈了。